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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化艺术

冰凌幽默小说:七十年代咏叹调(上)

时间:2020/11/16 20:32:15  作者:冰凌  来源:日本华商网  查看:9215  评论:0
内容摘要:冰 凌 短 篇 小 说 :无 花 果夏了。门前的无花果,挨着叶茎的枝上,结出卵形的果子,嫩绿嫩绿,一捏,软乎乎的,果尖上开了口,是果⼦熟了。该摘了。四岁的黑黑,拖着长涎,找妈妈摘果子解馋,可妈妈不见了。妈妈刚才还在这里,久久地亲着他,还流着泪呢。妈妈到哪里去啦?黑黑...

冰 凌 短 篇 小 说 :无 花 果

冰凌幽默小说:七十年代咏叹调(上)

冰凌幽默小说:七十年代咏叹调(上)

冰凌幽默小说:七十年代咏叹调(上)

冰凌幽默小说:七十年代咏叹调(上)

冰凌幽默小说:七十年代咏叹调(上)
 

夏了。

门前的无花果,挨着叶茎的枝上,结出卵形的果子,嫩绿嫩绿,一捏,软乎乎的,果尖上开了口,是果⼦熟了。该摘了。

四岁的黑黑,拖着长涎,找妈妈摘果子解馋,可妈妈不见了。

妈妈刚才还在这里,久久地亲着他,还流着泪呢。妈妈到哪里去啦?

黑黑去找爸爸。

爸爸正闷在屋里,一双粗掌抱着脱瓷的茶缸,就着桌上一摊花生米,独自大口大口喝酒,喝得满脸铁青。
黑黑小手抓着桌沿,昂着头问:“爸爸,妈妈呢?”

爸爸瞥了他⼀眼,没有说话。
黑黑呆呆地站着。

爸爸抓起一颗花生米,塞进他的小嘴里,说:“去玩吧。”说完,爸爸抱起茶缸,“咕噜咕噜”连喝⼀气,两眼发出浑光,自言自语:“散了倒好……倒好……天知道……天知道……怎么凑在一起……活受罪……”

黑黑踮起脚尖,又问:“妈妈呢?”

爸爸瞪了他⼀眼,凶狠地说:“走了!”

黑黑眼睛里滚下了泪珠;“我要妈妈!”
爸爸一巴掌抽向他……

夜晚,黑黑睁开红肿的眼睛,仍然不见妈妈。只有爸爸双臂紧紧的抱着他,喷着浓烈的酒气,死睡着。

黑黑想哭,但他看了爸爸一眼,黑黑不敢哭。从他记事起,他从来没有跟妈妈分开过。晚上,妈妈总是搂着他睡觉,但他常常被爸爸妈妈的争吵声惊醒,他恐惧地看看爸爸,又看看妈妈。爸爸披着厚厚的工作袄,狠命地抽烟。而妈妈则搂着他,眼泪一串一串滴下来,滴在他的脸上,滴在他的身上,也滴在他的心上。

妈妈走了。

黑黑纯净的心田,被犁开一道沟痕。

这已是五年前的事了。

五年了,门前的无花果,已长成树了。树高过墙,干粗如碗,掌状的大叶,层层迭迭,把门前的一大块场地都给荫了。结出的果子,个更大,一咬,肉质更嫩,果味更甜。

这棵无花果,是黑黑生下那年春天,妈妈剪枝栽下的。为的是与黑黑同生共长,做个伴儿,让黑黑从树上看到自己的影子。跟无花果一样,黑黑也长大了,成了一个九岁的大孩子了。五年,近二千个日夜,在这个闽北林场一隅,他跟爸爸过日子,泡在父爱里长大。只是,在这五年中,他没有再见过妈妈一面。妈妈在哪里?黑黑不知道。他没有去问爸爸,他不敢在爸爸面前再提起妈妈。偶然一次,他听大人谈话,模模糊糊地知道,妈妈好像住在上海,而且有了新家。上海在什么方,他也不知道。一天,他乘放学,老师同学都走尽时,鼓起勇气,赤着脚,用铅笔刀撬开老师办公室的窗户,爬了进去。他站在办公桌上,对着墙壁上的大地图,按着不同的色块,从上到下,一字一字细细地寻找……第二天,他又找,终于在密密麻麻的字海里,找到了上海。他摊开小手掌,把上海跟闽北一连,天呐!还够不着,这要多远啊。

黑黑没有吭声,跑到林场后山的顶峰,爬上一棵大松树,抱着摇摇欲折的枝干,向北边,尽力望去,除了一层层浓淡不等的山,和紧连着的空蒙蒙的天,其他什么也望不⾒。他慢慢下树,一时间仍抱着树身,不愿松开……

这天夜里,黑黑在睡梦里见到了妈妈,就在一步之遥,他摇着胳膊,拼命一挣,嘶声大叫:“妈妈!”叫后惊醒,他使劲揉着惺忪的眼睛,四周望去,没有妈妈,只有爸爸睡在身旁,鼾声如雷。

看不见妈妈,黑黑就想,想得很苦。他想起妈妈很喜欢亲他,弯着脖子,亲得很久,恨不得把他化了,他被亲得直叫唤,这是母爱。但五年过去了,母爱与他无缘了,只有一种对母爱的渴望,日复一日,愈来愈强烈,狠狠地抓着他的心,把他幼嫩的心,抓出一条条血淋淋的痕来。他有父爱,父爱舔着他心灵的创伤,但父爱终究不能代替母爱。每每看到别的孩扎在妈怀里撒娇,看到他们举着妈妈买的玩具时的兴奋劲,看到他们的妈妈在阳光下,为他们一针一针织着毛衣,他总是急急地垂下头去,不忍心再看,拖着孤零的独影,走得远远,就是看到别的孩子被他们的妈妈摁着小屁股,一板一板地抽打,他也侧过头去,不是不忍心⼼,而是自己被妈妈抽打的苦痛都尝受不到。人家能被妈妈抽打,而他不能,他甚至渴望被妈妈狠狠地、狠狠地抽打一顿,可妈妈在哪里呢?

有时,黑黑会收到妈妈寄来的大白兔奶糖和夹心饼干,逢年过节和生日,他还会收到妈妈寄给他一套崭新的童装或者一件新织的毛衣。吃着奶糖饼干,穿着新装,他心里却满是酸楚,更加想念妈妈了。

夏天里,无花果熟了。黑黑小心地摘下,放在米缸里,舍不得吃。他望着满缸的无花果,感到每一颗无花果里,都蓄满了深情的母爱。他无法直接承受到母爱,只能从这一颗颗无花果,间接体验着母爱。他觉得自己所拥有的母爱,一定深藏在远在上海的妈妈心里。

黑黑存有妈妈一张小照片。妈妈曾是个知青,在那个火红火红的岁月里,她跟许多知青一起,高唱战歌,从都市上海来到闽北山里落户。三年过去,知青队的人,能走的都走了,不能走的或留或散,留的人或嫁或娶,茅草棚里只剩下妈妈,生活毫无着落。林场一位好心的大妈带着泪水汪汪的妈妈,来到林场,介绍给了爸爸。后来,妈妈在林场子弟小学当了民办老师。这张小⽚就是从她工作证上撕下的。照片落过水,像面已经淡化,黑黑用一个装味精的小薄膜袋,把照片套在里面,用线把剪平的袋口,一针一针细密地缝好,藏在床底下的木箱里,想念迫切时,他才取出来,捧在手心里,默默地看着,一遍又一遍……妈妈……妈妈呀……

近来,爸爸一直默不作声。这天,吃过晚饭,爸爸把黑黑叫到跟前。爸爸点起一支烟,吸着又吐着,过了一会儿,说:“有个事……”

黑黑盯着爸爸,心里发紧。

爸爸说:“下个月,水莲阿姨就住到我们家来,以后,就跟我们一起生活……”

黑黑愣了一下,头脑里闪出林场食堂那位常给他米糕吃的胖阿姨。

爸爸站起来,粗大的手掌摸了摸黑黑的头,又轻轻地拍了拍,说:“要是不习惯,就到爷爷家住些时候,过了暑假,爸爸跟水莲阿姨去接你回来。”

黑黑默不作声了,一连几天。这天,他从场部兴冲冲回来,拿起搪瓷茶缸,跑到五里外的林场小卖部,打了二两白酒,双手捧着回到家。晚饭时,爸爸伐木回来,黑黑微颤颤地捧着茶缸,给爸爸端上,又从口袋里,慢慢地掏出一个小纸包,小心地放在桌子上,摊开纸,是十几粒油炸开花豆。

爸爸盯着他。

黑黑低着头,用脚尖画着地。

爸爸说:“有事?”

黑黑低着头,点⼀点头。

“说吧。”

“黑黑想……到上海去一下。”

爸爸一愣,点起一支烟,好一会儿,他说:“爸爸手头紧,到年底,爸爸发了奖金,去看看。”

“我有。”说着,黑黑俯下身,从床底拖出木箱,又从木箱里抱出两节沈甸甸的竹筒,竖在地上,他抓过柴刀,举起一劈,双手使劲一掰,“哗啷啷”,大小不等的硬币,滚了一地。

爸爸说:“你还小,这么远的路。”

黑黑说:“场部老孙伯伯后天到上海出差,黑黑跟他去,他也肯了。”

黑黑第一次出远门了。

黑黑跟老孙伯伯坐林场拉⽊材的汽车,到了南平,又换乘北去的火车。⾞厢里挤满了人,连过道、洗漱间也全是人。黑黑跟老孙伯伯坐在车厢连接处,他靠在老孙伯伯的怀里,两只胳膊紧抱着竹篮子,时时留神着,怕被人挤压。竹篮子里装满了无花果,这是妈妈留给他的爱,这也是他带给妈妈的爱,他用身体保护着无花果,使它完好无损。老孙伯伯看着他,轻轻地叹了一口气,抚摸着他的头……

火车到上海,黑黑已经疲累不堪。一下火车,他挑着小担子,紧跟着老孙伯伯,挤在潮流似的人群里往外走。他个小,挤在人群中,竹篮子时被人挤着,他时时用手挡着。到了大街上,黑黑睁着眼睛,惊异地张望着。眼前是个新奇陌生的世界,房子又高又大,一座连着一座。汽车、自行车不停地来来往往,到处是人,人山人海,他毫不紧张,因为妈妈就住在这里,他快到妈妈的身边,就要看见妈妈了。

黑黑想着妈妈现在的模样,想不出。他又想,见到妈妈时,妈妈一定会高兴得哭起来,一定会把他拉进怀里,使劲地亲他,当妈妈咬着他带去的无花果时,一定会甜甜地笑,一定会夸他是个疼妈妈的孩子……黑黑走着,想着……

傍晚,黑黑跟着老孙伯伯来到⼀条狭窄的弄堂。老孙伯伯对着手上的纸条,摸到一户人家。

老孙伯伯敲了敲门,对他说:“你妈妈就住在这里面。”

妈妈就在这里面?黑黑心口顿时“扑通扑通”乱跳起来,他从书包里抽出发干的毛巾,擦去脸上的汗。

老孙伯伯弯腰贴着他说:“孩子,见到妈妈,千万不要在别人面前叫妈妈,啊?忍着点,乖孩子。”

黑黑重重地点一点头。⾨开了。一位腰繋围巾、矮小利索的老妈妈,带着浓重的上海腔,问:“依寻啥人?”

老孙伯伯指了指纸条,说:“朱琳住这里吗?”

“对喀。”

老孙伯伯上前跟老妈妈低声说了一阵,然后返身对黑黑说:“孩子,跟这位大妈进去吧,伯伯办完事,再来带你回林场。”

老孙伯伯走了。

黑黑跟着老妈妈穿过灶披间,来到一间带阁楼的小房间。老妈妈给他盛了一碗绿豆汤,又送给他一把小蒲扇,便去忙了。

黑黑坐在一张小靠背椅上,双手捧着碗,喝了一口绿豆汤,舔了舔干燥的嘴唇。

这时,一个三四岁的⽩胖男孩手持塑料冲锋枪,从门外闯进来。他刚洗过澡,湿头发梳得一丝不乱,全身擦了爽身粉。他一见黑黑,大吃一惊,手上的塑料枪本能地一举,对准了黑黑,说:“侬侬,是啥人?”

黑黑笑了笑,说:“我是黑黑。”

“黑黑?黑黑是啥人?”小胖男孩昂头想了想,想不起来。

“你是谁?”黑黑问。

“吾是文文。”文文把塑料枪挂在墙上。

猛然间,黑黑看见墙上挂着一个精致的大镜框,里面的照片上,妈妈头上套着一个白花环,手捧一束蔷薇花,偎在一个陌生男人的身旁,甜甜地笑着……

黑黑盯着照⽚。

文文跑到黑黑跟前,伸臂一指照片:“这是吾阿爸,这是吾姆妈,吾姆妈最爱吾。”

黑黑一惊,睁着眼睛,盯着文文。

文文歪着头问:“侬姆妈爱侬?”

黑黑迟疑一下,拍拍文文的小肩膀,点一点头……他从竹篮子里抓出一个无花果,塞给文文。

文文问:“能吃?”

黑黑点一点头。

文文抿着嘴,咬了一点,尝了尝,便大口地咬起来。

这时,门外响起自行车的支架声。

“文文!文文!”一阵急切而柔情的呼唤声传来。

文文跳了起来,叫道:“姆妈回来啦!”说着,跑出小房间。

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,灶披间里闪进⼀位挽髪的少妇,白白的长圆脸上,溢着母爱的柔情,弯弯的月牙眼里,涌着一股渴望的神光。啊,妈妈……

“妈妈!”文文张着双臂扑上去。

妈妈把手提包一丢,笑着弯下腰,舒起双臂,一把揽过文文,紧搂在怀里,弯着脖子,狠命地亲着文文脸蛋上的嫩肉。

“宝贝,洗澡啦,洗澡辰光,有没有跟老妈妈调皮捣蛋?”

“没有,文文今朝没有调皮捣蛋。”

“姆妈闻闻看,涂花露水?”

“涂了,文文竖起瓶子,硬劲倒。”

“绿豆汤喝了?”

“喝了两碗。”

“困觉?”

“文文啊,呼滋呼滋困了老长辰光,还做了一个梦。”

“梦见什么?告诉姆妈。”

“梦见阿爸姆妈,带到文文到西郊公园去看象鼻头。”

“还做什么梦?”

“还做了……没了,明朝再做。”

“猜猜看,姆妈给文文买了啥喀东西?”

“是……冰砖。”

“对了,姆妈拿给文文。”

“姆妈最好,文文亲亲侬。”

“哎呀,文文手上是啥喀东⻄?”

“是……果果,老好吃喀。”

“洗了?有没有用开水烫烫?”

“没有。”

“那怎么能吃?这是……无花果,是从啥地方来喀?”

“是伊给文文吃喀。”

“啥人?”妈妈紧搂着文文,抬起头,向小房间望来。

“妈妈!”黑黑想叫,但叫不出。他愣愣地站着,生根不动。

妈妈盯着黑黑,柔声地间:“你是……你是谁家的孩子?”

黑黑鼻子酸,抱起竹篮子,向前移了一步。他忍了一下,堆起笑,说:“是……黑黑……”

“黑黑!?”妈妈全身一颤,弃下文文,睁着眼睛,问:“黑黑?你是黑黑?我的……黑黑!”妈妈猛然大叫一声,张开双臂,扑了过来,一把抱过黑黑……

文文吓得蒙起眼睛。

妈妈淌着泪水,不停地搂着黑黑,摸着黑黑,亲着黑黑……

在妈妈的怀抱里,承受着滚烫的母爱,黑黑多想,时间永远停在此刻啊!永远……

黑黑捧过竹篮子,嘴唇颤颤抖抖,说:“妈……妈……这是您栽的……无花果……”

冰 凌 幽 默 小 说 : 婚 夜
冰 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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甫卫东关上房门,扣上保险,心口不禁一跳。他瞥了钱小梅一眼。

钱小梅坐在床边上,低着头,翻着一本《毛选》。

一百瓦的大灯悬空而照,房间里通明。墙上的毛主席像被照得光芒四射,身穿军装的毛主席栩栩如生。甫卫东崇敬地望了望毛主席像,心中念道:“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!”

窗外的高音喇叭正播着语录歌:“马克思主义的道理,千条万绪,归根结底,就是一句话,造反有理!造反有理……”令人热血沸腾。

钱小梅放下《毛选》,起身走到窗前,关起窗户,插上铁销,用手摸了摸玻璃窗边沿。玻璃窗糊满旧报纸,密不漏缝。她走向床前,坐下来,脱下军帽,拂了拂羊角辫,又抱起《毛选》,低头翻看着。

甫卫东也脱下军帽,露出平头。他双手捏着帽沿,走到钱小梅身前。

钱小梅缩身一抖,手中的《毛选》滑到地上。她弯腰欲捡。

甫卫东抢先捡起《毛选》,用手抹了抹灰尘,递给钱小梅:“钱小梅战友……小梅战友……你、你《毛选》读过几遍了?”

钱小梅抬头望了甫卫东一眼:“四遍……你呢?”

甫卫东盯着钱小梅的头发:“我已经读了七遍了,现在正在读第八遍……我们‘风雷激’红卫兵团开展读《毛选》竞赛,我读得最多。读毛主席的书,越读心里越亮堂。毛主席的书,就像茫茫夜空中一盏指路明灯,照亮我们前进的方向。”

钱小梅敬佩地说:“卫东战友,我跟你比,还差得很远很远……”

甫卫东说:“毛主席教导我们:‘虚心使人进步,骄傲使人落后’。我虽然读了八遍,但是跟毛主席的好战士雷锋同志相比,仍然差距很大……小梅战友,让我们‘一帮一’、‘一对红’,把毛主席的书读到一千遍,一万遍,读……一辈子……。”

钱小梅两腮涨红,点了点头:“好。”

甫卫东跨前一步:“小梅战友……我……”

钱小梅望了望门口:“你舅舅他……他会回来吗?”

甫卫东说:“今天星期六,他回郊区舅妈家,要到星期一早上才回来上班。”

钱小梅往床头挪了挪身:“你坐吧,别站着……”

甫卫东坐到床边上。

外面的高音喇叭播完《大海航行靠舵手》,宣布广播结束。四下顿时安静。

钱小梅说:“好安静啊。我过去总认为,像这样的机床厂,每日每夜,总是轰隆轰隆的机器马达声。没有想到,这么安静……”

甫卫东说:“听我舅舅讲,今天上午,厂里的造反派全部杀到旧市委闹革命,向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当权派夺权!”

钱小梅问:“那你舅舅没去啊?”

甫卫东低下头:“我真为他痛心。他是中间派、逍遥派,毫无革命斗志,是工人阶级队伍中极少数落后分子!……我上午气死了,差一点不向他借这个宿舍了。”

钱小梅嘴巴动了动,欲语又止。

突然,灯灭了,房间坠入黑暗。甫卫东摸到墙边,按住拉线,拉了几下开关,灯仍然没亮:“停电了。”他摸到桌前,双手在桌上搜了一阵,搜到一盒火柴。他划着一根火柴,点上煤油灯。房间里散发着雾光。

甫卫东觉得空间缩小许多。他回头望着钱小梅。

钱小梅也望着甫卫东。

甫卫东心口乱跳起来。他走到钱小梅身前,伸出手臂,说:“钱……小梅、战友……让我们团……团结起来……”说着,他抓起钱小梅的手。

钱小梅不由自主地站起来。

甫卫东双手抓住钱小梅的肩膀:“小梅战友……让我们团结起来……团结得像一个人那样……”

钱小梅一拢头发,抬头望着甫卫东:“卫东战友,我们还没有结……结合呢。”

甫卫东低下头,过一会,他说:“那……我们现在就结合……”

钱小梅想了想,说:“好。”

甫卫东抓起桌上的军挎包。从包里搜出笔和纸,伏案便写——

最高指示

团结起来,去争取更大的胜利

结合宣言书

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——甫卫东、钱小梅……

“等一等。”钱小梅突然说:“卫东战友,我想在这个庄严的时刻,把名字改一改。钱小梅这个名字,充满着资产阶级的情调。”

甫卫东说:“那改成什么呢?哎,钱红梅!改成钱红梅怎么样?‘红岩上红梅开……’”

钱小梅摇摇头,说:“钱红梅,还是没有改掉资产阶级的情调,红梅前面加上钱,这朵红梅就长在铜臭味里。卫东战友,我干脆钱字不要了,就叫肖梅,小月肖,肖梅!”

甫卫东想了想,说:“肖梅,肖梅,好得很!简短有力,叫起来响亮。肖梅,哎,肖梅还有革命的含义,肖梅肖梅,消灭美帝国主义!”

钱小梅一拍手掌,叫道:“对!对!消灭美帝国主义!从现在起,我就叫肖梅!”

甫卫东说:“肖梅战友,我也想把姓改一下,甫这个姓让人想起是甫志高一个派别的。上次,我们‘风雷激’跟‘井冈山’大辩论时,他们就冲我大喊:‘甫卫东是叛徒甫志高的小舅子’,真令人无比愤慨!为了今后不给‘井冈山’那帮保皇小丑有机可乘,我要把姓改掉!哎,肖梅战友,改成许卫东怎么样?许这个姓,让人们联想起革命先烈许云峰。改成许卫东,给‘井冈山’那帮保皇小丑们一个反戈一击!当头一棒!”

肖梅说:“明天,我们就写个‘严正声明’,宣告我们改名字了,跟资产阶级,跟叛徒分子做彻底的决裂!”说完,她抬头仰望毛主席像:“敬爱的毛主席,我们永远围绕在您的身旁,用热血和生命,捍卫您的革命路线!让红色江山,千秋万代,永不变色!”

许卫东把纸揉成一团,扔到墙角,又铺新纸,飞笔急书——

最高指示

团结起来,去争取更大的胜利

革命结合宣言书

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——许卫东、肖梅。我们出身在红色家庭——工人阶级家庭,我们全身流淌着无产阶级鲜红的热血。我们无限忠于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,无限忠于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!头可断,血可流,赤胆忠心永不丢!

今天,我们在敬爱的毛主席像前正式结合了,这是革命的结合!胜利的结合!我们庄严地宣誓:

在今后的革命征途中,我们仍将发扬‘舍得一身剐,敢把皇帝拉下马’的大无畏革命精神,大造修正主义路线的反,大造修正主义路线的反!让一个红彤彤的中国永远耸立在世界的中心!

敬祝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!万寿无疆!!万寿无疆!!!

许卫东 肖梅

1967年10月25日

许卫东写完,从军挎包里抓出一枚“风雷激”红卫兵团圆章,张嘴对着圆章哈了几口气,用力盖在宣言书的落款处,说:“可以了。肖梅战友,你看看吧。”

肖梅捧起宣言书,看了一遍,问:“这样行吗?”

许卫东庄严地点一点头,说:“行!有‘风雷激’红卫兵团为我们作证。肖梅战友,让我们热烈庆祝一下。”他从军挎包里提出一个行军壶,拔开壶塞,抓起桌上的搪瓷缸,慢慢地倒满水,递给肖梅:“肖梅战友,这是延河水。是我一个战友送给我的,他长征到革命圣地延安,专门跑到宝塔山下的延河里舀的。这比什么水都珍贵。肖梅战友,你先喝。”

肖梅捧着搪瓷缸,深情地注视着缸中的浑水,然后,双唇抿住缸沿,喝了一口水。

许卫东说:“肖梅战友,喝吧,大口大口地喝。让我们的心中激荡着滚滚延河水,就好像我们来到革命圣地延安。抬头望见宝塔山,心中想念毛主席。”

肖梅闭上眼睛,慢慢地喝了半缸水,将搪瓷缸递给许卫东:“真好喝。卫东战友,我仿佛望到那尖尖的宝塔山,还有那灯火辉煌的延安窑洞,毛主席就坐在窑洞里,挥动巨笔写着《矛盾论》、《实践论》……”

许卫束捧过搪瓷缸,望了望毛主席像,然后昂头一饮而尽。他放下搪瓷红,盯着肖梅,说:“肖梅战友,我们,已经正式结合了!”

肖梅迎着许卫东的目光,点一点头,说:“我们结合了。”

许卫东突然慌乱起来:“肖梅战友……”

肖梅说:“卫东战友……”

“我们……团结起来……”

“团结起来……”

“团结得像一个人那样……”

“一个人那样……”

许卫东叫道:“肖梅战友!”他伸出双臂,猛然抱住肖梅。

肖梅打了一个冷颤,僵硬地挺着身子。

许卫东越抱越紧。

肖梅仍然挺着身子。

许卫东说:“肖梅战友,毛主席教导我们:‘革命不是请客吃饭,不是作文章,不是绘画绣花,不能那样雅致,那样从容不迫……文质彬彬……”

肖梅叫了一声,猛然抱住许卫东的腰。

许卫东说:“我们团结起来了……像一个人那样……”

肖梅闭着眼睛,头顶着许卫东的胸:“卫东……战友……”

许卫东的手伸向肖梅的腰间。

肖梅一把抓住许卫东的手。

许卫东急促地说:“肖梅战友,‘革命不是请客吃饭’……‘不能那样雅致’……‘那样从容不迫’……”

肖梅说:“卫东战友,我自己来……”她松开手,解下腰间的武装带,又解衣扣,解了两个,她停住手,走到煤油灯前,“呼”地吹灭了灯。黑暗中,她摸到床前,脱下衣裤,躺到床里边,拉过被子盖在身上。

许卫东脱光衣裤,跳上床,掀起被子,凶猛地抱住肖梅:“肖梅战友!”

“卫东战友……”

“肖梅战友!”

“卫东战友……”

“肖梅战友!肖梅战友!”

“卫东……啊哟!”

“肖梅战友,怎么啦?”

“……”

“肖梅战友,坚强些!”

“啊……”

“肖梅战友,坚强些!再坚强些!‘下定决心,不怕牺牲……’”

“‘下……下定……决心……不怕牺牲……排……排除万难……去争取……争取胜利!’啊……啊!”

“肖梅战友!肖海战友!肖梅战友……噢!肖梅战友!肖梅战友!肖梅战友!肖梅!你好!肖梅……战友……”

“卫东战友,让我们永远永远团结在一起……”

“肖梅战友,永远……永远……我们永远永远团结……在一起……”

“团结得像一个人那样,卫东战友……卫东战友……卫东战友……让我们团结得像一个人那样……卫东战友……”

突然,灯亮了,房间里通明。许卫东一个翻身坐起来,望了望门口,说:“来电了。”

肖梅双臂相抱,盯着许卫东。

许卫东低头看着肖梅:“我……我去把灯关上。”

肖梅没有吭声,紧盯着许卫东。

许卫东也盯着肖梅。

突然,肖梅伸起双臂,紧紧抱住许卫东:“卫东战友!”

许卫东拉过被子,转身抱住肖梅:“我……我们……我们再团结起来……团结得像一个人那样……”

肖梅叫道:“我们、我们再团结……再团结起来……”

“肖梅战友!肖梅战友!肖梅战友……”

“卫东……卫东战友……”

一阵后,两人喘息着,相偎在一起。

肖梅说:“卫东战友……长征的时候,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好战友……还记得吧,去瑞金的路上,我……我小便急死了,可是裤带打了个死结,怎么解也解不开……我急死了……”

许卫东笑了笑,说:“急得都哭了。”

“没哭。”

“哭了。”

“没哭。”

“哭了,哭了,眼泪都掉出来了。”

“没哭,毛主席的红卫兵无比坚强,从来都不哭。”

“好,没哭。”

“卫东战友……你当时怎么想起……帮我解裤带?还用牙齿咬死结……还当着那么多战友的面……”

“这是我应该做的。我们应该互相关心,互相帮助,这是毛主席教导我们做的。”

“卫东战友,你真好……”

“肖梅战友你也好……”

突然,肖梅将头埋进许卫东怀里,哭了起来。

许卫东抱住肖梅的头:“肖梅战友,怎么啦?怎么啦?”

肖梅说:“卫东……战友……有一件事情,我要告诉你……”

许卫东急问:“什么事?”

肖梅泪如泉涌:“卫东战友……我爷爷……我爷爷……是小业主……”

许卫东猛然松开手,惊疑地看着肖梅:“小业主?怎么会是小业主呢?你……你不是红五类吗?你爸爸不是还当过童工?苦大仇深,怎……怎么你爷爷又变成了小业主?”

肖梅说:“可我爷爷也很苦……”

许卫东说:“小业主怎么会很苦?”

肖梅说:“可我爷爷就很苦。这是我爸爸告诉我的。”

许卫东沉思着。

肖梅摇了摇许卫东,说:“卫东战友,请你相信我爸爸的话。他还说,那时候,他们全家经常吃不饱,经常向地主借粮食。有一次,我爷爷去向地主借粮食,地主不肯借,还骂我爷爷。我爷爷无比气愤,冲过去,打了地主一记响亮的耳光……”

许卫东急问:“什么什么?你爷爷打过地主的耳光?”

肖梅点一点头:“千真万确,这是我爸爸亲口告诉我的。后来,我爷爷被地主家的狗腿子关进去,打了半死。”

许卫东嘘了一口气:“这就行了,‘地主阶级对于农民的压迫,激起农民的反抗’,这是革命行动,是反抗地主阶级的革命行动。这说明你爷爷对地主有深仇大恨,是红色小业主,跟中农差不多。”

肖梅猛然抱住许卫东:“卫东战友,你真好,真好……”

许卫东轻轻拍着肖梅的背:“肖梅战友,你也好……”

突然,外面的高音喇叭响起来。一个男声高喊:“革命的造反派战友们!我厂‘红色风暴’造反兵团今天杀向旧市委,批斗了我市最大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当权派张国田!现在他们凯旋归来!让我们向他们致敬!‘红色风暴’万岁!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!万岁!!万万岁!!!……”

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。

“嘭!嘭!嘭!”有人敲门:“王师傅!王师傅!开开门!”

许卫东和肖梅紧紧相抱,惊恐地望着门。

门外有人说话:“王师傅!开开门!开门呀!……哎,怎么没声音?你看,门上没锁,灯又开着,肯定在。王师傅!开开门!借个煤油炉下面条……”

 
冰 凌 幽 默 小 说 : 往 事
冰 凌

 
冰凌幽默小说:七十年代咏叹调(上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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冰凌幽默小说:七十年代咏叹调(上)

冰凌幽默小说:七十年代咏叹调(上)
“五·七指示”放光芒时,学校里搞起教改。我们高一连段是历年“六好”连段,挖防空壕备战、开展大批判、上北峰分校劳动、到校办厂学工等等,样样打先锋。这次搞教改,也不例外。没几天,连段便组织学生走出校门,到北郊畜牧场参观。
大家很兴奋,把这看做郊游。我们四个要好的同学,聚着研究要带的食物。华福说:“带糕饼。”依俤说:“糕饼干吃要水配,再带个水壶。”华福说:“配牛奶。”亚民问:“哪来牛奶?”华福说:“畜牧场牛奶随便喝。”我们惊喜,深感华福英明,并约定各带不同品种的糕饼,可以互相换吃。
第二天早晨,我们没有到校集合,等在环城路口。不久,耳闻歌声渐响,全连四路纵队开来。我们一个个钻进队伍,见人人背着行军壶,互视偷笑。夏老师狠瞪着我们。我们急忙敛笑,跟着大家边走边吼:“穿林海——跨雪原——”
夏老师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,丰满而俏丽。她才从师院毕业,年纪轻,却十分严厉。好在她漂亮,大家一般都能接受,尤其男生。
赶到畜牧场,天已大亮。赵连长叫队伍原地休息,便进场找人。大家涌向道旁的矮墙小厕所。由于人多,又挤,厕所不胜负担,似要崩裂。
辽天极蓝,蓝得叫人惊爽。我正傻想着,华福伏到我的肩上:“累死了,昨晚‘打草鞋’。”
我看了看他的鞋,“打什么草鞋?”
亚民哈哈乱笑。
华福推开我:“‘打草鞋’都不懂。”
我正惭愧,哨声骤响。各排老师召唤集合,大家按排列队。几位在厕所外急等的同学,顾全大局,忍着跑回队伍。这时,赵连长引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走来,边走边举手拍掌。大家也跟着拍掌,“啪、啪、啪……”一拍一顿,极有节奏。
赵连长高声说:“这位是畜牧场革领组杨副组长。”大家啧嘴惊叹:“这么年轻就当革领组组长。”使持续拍掌,接着又纷纷议论。亚民推测是造反有功当组长的。华福分析是老中青“三结合”凑数的。两人互相不服,又低声争辩。我们幸灾乐祸,看着他们吵,以至杨副组长介绍什么,都不知道。
突然,队伍右转,开进畜牧场,来到一座牛房参观。牛房长约百米,红砖灰瓦,房内水泥铺地,两边石条间隔成栏。队伍从中间过道缓缓而过。五六头黄牛,或卧或立,散居各个栏内,无动于衷。杨副组长在队首指指点点地介绍着。我们四排按次落在队尾,距离太远,无法听见,大家感到冷落,不时地抱怨。夏老师也似有不悦,白嫩的脸阵阵发红,又见大家吵嚷,不由冒火:“吵什么?吵什么?听不见你们不能自己感受啊?”大家顿时肃静,沉重地低下头,竭力感受。
队伍走出牛房,来到一片草场上。草场有十几个篮球场大,起起伏伏,一直延伸到北峰脚下,绿草茂盛,随风轻摇,远远望见十几头黄牛,悠然食草。大家一阵兴奋。依俤说:“这真是大草原,内蒙古大草原也不过如此。”那个跟华福有点意思的白雪,噘着粉嘴,唱起“我爱呼伦贝尔大草原——”骚劲十足。我听了真想叫酸,不过,看在华福的份上,只好默忍。
太阳移到斜顶,光芒劲射。人被晒得浑身燥热,两眼闪花。幸好赵连长宣布参观暂告一个段落,休息半小时。大家四散。坚忍的几位同学,杀向厕所。
我们寻到一处树荫,席地而坐。华福往草地上一躺,闭起眼睛,连声叫舒服。我见其它同学倒举着行军壶,仰着脖子灌水,顿生渴望,便问华福:“哪有牛奶喝?”亚民和依俤也嚷着要喝牛奶。华福赖在草地上说:“牛奶会有的。”我们不依,拖起华福,拥着他去找牛奶。满场找遍,不见点滴牛奶。依俤问一个铲牛粪的人:“同志,我们嘴巴干,有没有牛奶喝?”那人一愣:“牛奶?没有。”又笑问:“牛尿有,喝不喝?”我们羞怒而溜,大骂那人,说他肯定是“地富反坏右”,对我们红色接班人有阶级仇恨,接着我们又围攻华福,把他按倒在地,踩上三只脚。华福高呼:“罪该万死!”连连求饶。
回到树荫处,我们勾肩搭背,走到排长淑琴面前。华福说:“‘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,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,’走到畜牧场来了,‘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战士……”说着,他指指淑琴腰上的行军壶。淑琴满脸涨红,解下行军壶,递给华福,忍痛看着我们轮喝,眼眶渐潮。我们边喝边夸排长是爱兵模范,跟门合差不多。淑琴直揉眼睛,说:“风怎么这么大?”白雪站在一旁,粉嘴紧抿着,斜瞪着华福。
“四排集合!”猛听到一声叫唤,我循声望去,见夏老师站在草场上,一手直举,一手横伸,便跟着大家跑到夏老师面前,迅速列队。
夏老师两眼扫视着队伍,说:“下面参观……大家看,不准讲话,不准议论,不准交头接耳。男同学站一边,女同学站一边,不准走动。全排要继续发扬高度的组织性纪律性……”说着,她邪了我们一眼:“刚才,有个别同学,毫无组织性纪律性,到处乱跑。希望他们回校后,要斗私批修。我们四排再也不允许无政府主义的现象继续泛滥下去。”
夏老师说完,便领着全排,跑到一座砖房前。各排也陆续到达。随着赵连长的口令,全连男女各列一队,女队原地不动,男队向前走十步,又向后转。男女生突然鲜明对立,彼此格外规矩,不敢对视。惟有依俤睁着眼睛,逐个检阅女生。华福难忍,按了按依俤的头。
这时,就见一个中年人牵着两头黄牛走来。黄牛们突着眼珠,瞪着夹道的人们,略显惊恐。中年人轻抖牛绳,把一头黄牛引进一个长方形木柱框架里,牛绳紧繋在横柱上,又把另一头黄牛系在旁边的一根立柱上。然后,他拍拍手,看了看两边队伍,高声说:“等等做的事,叫人工授精。就是,取出公牛的精子,优选一下,再放进母牛体内,叫它生出优良种牛,很简单。木架里这头是母牛,外面那头是公牛。”说完,他走进砖房里。
队伍一阵混乱,大家低声议论。依俤面露疑色,转身问夏老师:“老师,精子是什么?”
夏老师满脸通红:“回去问你爸爸。”
大家暗笑。夏老师斥道:“笑什么?不要笑!”大家立刻肃静。
华福指着依俤:“这家伙,精子都不懂,你有没有‘打过草鞋’?就是那个……”我们拢向华福,正要听他深入介绍,猛听到夏老师一声喝:“华福!你还不注意?”华福急忙住嘴,扭头望山。
夏老师的话,深有意味。一次,在上课时,华福抱着《赤脚医生教材》,正盯着女性生殖系统图,被夏老师当场抓获。那本教材,作为“黄色书籍”,被没收上交。校革领组高度重视此事,认为是阶级斗争新动向,专门召开大会,进行大批判。如今夏老师一唬,立刻镇住华福。
这时,又见中年人走出砖房,手握一节嵌有玻璃片的竹筒物。他走到公牛前,解开繋在立柱上的牛绳,牵着公牛,绕着母牛慢慢地走着。母牛温顺地静立着,深怀期待。公牛绕了几圈,渐渐亢奋起来,四蹄蹬地,频频靠向母牛。中年人依然紧抓着牛绳,牵着公牛继续绕圈。公牛越走越急,四蹄乱跳,不停地甩头,欲挣脱牛绳。突然,中年人把牛绳往牛背上一扔,闪向一边。公牛一个急返,冲到母牛身后,急促跳腾一阵,牛头一昂,前身凌空跃?起,将两个前蹄搭在母牛背上。
全场静极。男生们瞪圆两眼,直刺刺地看。女生们纷纷低头,悄悄地看。白雪两手捂着脸,偶尔松开指缝,窥视一下。华福盯着白雪,低声骂着:“他 妈 的,他 妈 的……”我怕夏老师听见,回头看了看夏老师。夏老师站在一块砖头上,微微抬头,正愣愣看着。
突然,母牛后身一摆,只听“扑通”一声,公牛滑落下来。大家纷纷吐气摇头,甚感遗憾。但公牛毫不气馁,甩头打了一个响嚏,稳稳竖起两个前蹄,又搭在母牛背上。大家又振作,聚神再看。依梯紧握着拳头,为公牛使劲。公牛颤动着,下身渐渐突起。
“不好看,不好看……”白雪连连跺脚,背过身子。
“这有什么?我就看。”淑琴瞟了白雪一眼,又昂头看牛。
这时,中年人走到公牛身旁,一手抓住公牛下身,一手将竹筒物套入。公牛“哼哼”欢吟一阵。中年人抽出竹筒物,举起看了看,便走进砖房。公牛从母牛背上跳下来,围着母牛,悠然踱步。
队伍已乱。大家涌进砖房,看着中年人在试验桌上操作。中年人全神注视着试管里的液体。大家争着要看,便互相推挤。我体弱,几下便被挤出人群,只好走出砖房,心里非常沮丧。忽见窗口处人少,便跑去看,因为近,看得更真切。我正细细琢磨试管里的液体,就听见旁边夏老师柔声问二排的宋老师:“人的是不是这样?”宋老师捏着辫梢说:“不知道。嘘,学生。”夏老师侧头看了我一眼。我装着没听见,转身离去。
一会儿,就见大家拥着中年人,涌出砖房。中年人抓着一个针筒样的东西,走到母牛身后,极小心地将那东西伸进母牛的后体内,一阵后,抽出那东西,看了看大家,说:“完了。很简单。”大家纷纷点头,显得极其庄重。
参观结束。赵连长召集好失散的队伍,宣布休息午餐。大家终于盼到此刻,十分激动,相约要好的同学,欲找地方共进午餐。猛听到夏老师叫声:“四排原地不动!”大家扫兴地原地站着,忍着食欲,睁眼望着别排的同学美餐。
夏老师背着手,厉声说:“不要看!现在布置作业,是做作文。根据今天参观的所见所闻,每个同学写一篇记叙文。明天是礼拜天,大家在家里写,礼拜一交给各班的班长。注意,作文要中心思想集中,段落层次清楚,语言生动活泼。大家要先打草稿,然后抄在作文簿上,抄写要工整,潦草的全部退回去重抄。每篇作文不得少于九百字……”
大家纷纷叫苦。华福说:“一天怎么也不够,起码要三天。”依俤说:“写死了也写不到九百字啊。”我虽好作文,也只擅长驳论文,什么“阶级斗争熄灭论”、“读书做官论”等等,可以批四五次不重复。记叙文就写不顺,常劳父亲替笔。此时见大家叫苦,心中暗喜,也跟着鼓噪。
夏老师跨前一步:“吵什么?吵什么?”大家立刻肃静。夏老师嘶声叫道:“没见过你们这样子!过去我们上高中的时候,老师一布置作文,我们都高兴得不得了,马上就构思,列大纲,找词汇,一晚上就写出来了。有的同学放学后,就在课堂里写,一个多钟头,一挥而就。哪像你们这样,一天时间还叫少…….”
大家听后,个个汗颜,不敢再闹。散后午餐时,大家只是默默地吃,毫无野餐情趣,返校路上,更是垂头丧气。
当晚,我便伏案作文。面对白纸,却无从下笔,几次想求父亲,因涉及“人工授精”问题,又不敢开口,只是苦想。到夜深,终于拟好题目:《我们迈着坚定的步伐,到北郊畜牧场去参观》,大为得意,又写开篇,便翻“红宝书”,找一条语录镇头,翻来复去找了半天,不是用过,就是不贴切,不禁泄气。偶抬头,猛见墙上毛主席像两旁的对联:“春风杨柳万千条,六亿神州尽舜尧”,惊喜万分,当即抄下。接着,写了一段国内外大好形势,想想不妥,又涂去。人又疲又困,便爬上床睡去。
次日醒来,已经九点多,我急忙起床,草草喝了一碗粥,伏案又写。涂涂改改,历尽艰辛,写了两节,便再也写不下去,我索性弃笔,起身遛到华福家。敲了一阵门,华福才来开门,身子堵着门,问我有什么事。我往他身后扫了一眼,见房间里有一条身影,顿时大悟,便拍拍他的肩,说:“你们忙。”抽身遛到亚民家。见亚民也在苦写,夺纸便看,一看开头,我就责问亚民:“你怎么学我?‘春风杨柳万千条’我已经用了,你不能再用。”亚民反问:“怎么是我学你?我今天一早就写了。”我说:“我昨天晚上就写了。”亚民又说:“我昨天晚上也想好了。”我们互相不服,便猜指。结果,亚民出食指,我出拇指。亚民见输了,心疼地抓起笔,删去开头两句。我见他难受,便讲了刚才在华福家碰到的事。亚民听罢大乐,拖住我就跑。我们跑到华福家对面楼房,远远望着华福家。大约半小时后,便见华福家门慢慢拉开,华福伸出头,左右探望一阵,往里一招手,就见白雪冲出门,急走一程,又若无其事地缓步而去。
我们哈哈乱笑。亚民推了我一把,说:“比《海岸风雷》还他 妈 的 精彩。”
次日上学,一进教室,班长们便向大家催讨作文簿。到放学时,全排五十多人,只交了十几本。夏老师大怒,把十几本作文簿往教桌上一摔:“没交的全部留下来,不写完,不准回去!”
十几个同学昂头走出教室。留下的同学,趴在课桌上,赶写作文。夏老师背着手,在黑板前来回踱着,不时抬腕看表。突然,她慢慢踱出教室,又急步冲向学校食堂。
教室里大乱。大家七嘴八舌吵嚷。亚民挥着手说:“这是管卡压!是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回潮!我们应当高举革命的旗帜,进行大批判!大斗争!”依俤也拍案而起:“她知道肚子饿,难道我们就不知道肚子饿吗?我们也回去吃饭!”大家拍桌响应,可没人敢出教室。
一会儿,就见夏老师捧着一个小饭盒,远远跑来。大家如惊弓之鸟,飞回各自的座位。夏老师走进教室,把饭盒放在教桌上,拍拍饭盒,说:“我陪着你们。”依俤挥挥手,说:“老师,饭会凉的,你先吃吧。我们保证不看你吃。”大家也纷纷保证不看。
夏老师说:“不要你们关心。你们赶快给我写。”说完,她沿着过道,逐个巡视,走到依俤身旁时,依俤用手捂住作文簿,笑嘻嘻抬起头,指着教桌上的饭盒,问:“老师,你饭就吃这么一点点啊?太少了,老师要保重身体。”大家哄笑。夏老师大叫一声:“依俤,你给我站起来!”依俤扭着身子,慢慢站起来,歪立着。
夏老师点着依俤的脑门:“就你话多,你说吧!让你站着说个痛快。作文写不出来,乱七八糟话倒不少。怎么不说啦?你说,你作文为什么没写完?是不是昨天去玩啦?”
依俤说:“我没有玩,是我不会写。我去问我爸爸,他、他、他打了我一巴掌,说学校搞封资修,叫学生看流氓事情。他还说、还说……”
夏老师急问:“还说什么?”
依俤抬眼看了看夏老师:“还说、说,看了还不够,还要写出来。他准备向学校工宣队汇报。他说,工宣队齐队长他认识,是他一个厂的。”
夏老师一阵惊慌,大步冲到教桌前,抓出一本作文簿,说:“谁叫你们写那个啦?我根本没叫你们写那个嘛。你们看看白雪写的。”她翻开作文簿,比划着说:“白雪,大部分都是写参观牛房和草场的经过,参观那个,只是略写,就那么一句,你们听,‘最后,我们还参观了科学实验’,是不是?科学实验嘛,我什么时候叫你们写那个啦?”
我如获至宝,急忙抓起笔,仿照夏老师所念,写下:“最后,我们还参观了科学实验。”写完,我抓起书包,走到教桌前,把作文簿交给夏老师。
夏老师两眼发呆,愣坐着。
我刚走出教室,依俤也嘻嘻哈哈跑出来,又有一些同学陆续跟出来。
 
冰 凌 幽 默 小 说:成 书 豪
  冰  凌

 
冰凌幽默小说:七十年代咏叹调(上)

冰凌幽默小说:七十年代咏叹调(上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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冰凌幽默小说:七十年代咏叹调(上)

冰凌幽默小说:七十年代咏叹调(上)
 
成书豪是我小学到中学的同学,小学是同班,中学隔壁班。我们关系不一般,算得上亲密战友,这除了私交,还有一层“上下级”关系。小学时,我当红小兵营长,他是连长。到了中学,我提为红卫兵副团长,他是团委。同在一个“战壕里战斗”,我发号施令,他贯彻执行,从不误事,深得我喜欢。但我心里却不太看重他。
成书豪中等个,长圆脸,白白净净,两笔炭眉下,卧着一对细长眼。穿著一身仿军装,风纪扣紧扣着,露出白衬衫领边,整整齐齐,一尘不染,像个“参谋长”。看他斯文得可以,却能武不能文,上街抓“投机倒把”,批斗“牛鬼蛇神”,嘶声呐喊,冲锋陷阵,像个骁勇战将。可一抓起笔便露出李逵样,大眼瞪小眼,拼尽吃奶劲,也写不出几行字。这时你想起他的名字成书豪,简直就要批他老爸一顿。
革命之余,成书豪便由“战场”转入情场,整天追他们班里的陈玲,嘴上还没毛,却爱得死去活来。我经常批评他,可他总是不听。
“你不懂,真的不懂。她-那个眼睛,太、太、太好看了!比李铁梅还好看。我一看到她的眼睛,甘愿当‘王连举‘,举双手投降,交出那个密电码。太好看了。”成书豪抹着眼泪说。
我听了心里直跳,严肃地说:“你怎么能拿她跟李铁梅比?李铁梅是革命的后代,红色接班人!她陈玲是什么人?资本家的女儿!’”
成书豪说:“反正都是女的。”
我警惕地望了望门外,严厉地指出:“你的革命立场到哪里去啦?你说的这些话要让学校革领组知道了,不要说开除你团委,还要开除你学籍!”
成书豪急道:“我又没说什么,我只是把陈玲的眼睛跟李铁梅比嘛。”
我气愤地说:“眼睛也不能比。李铁梅眼睛很大,而且很明亮,闪耀着无产阶级的光芒。陈玲眼睛大是大,但是,迷迷糊糊……”
成书豪一拍大腿:“啊呀!你真的不懂,就是那个迷迷糊糊才好看。我一看到那个迷迷糊糊,我心里就、就迷糊。”
我敲了敲桌子:“你当然迷糊,你被她迷糊住了。你知道不知道,她迷迷糊糊的眼睛后面,暗藏着什么?憎恨,对无产阶级的憎恨!”
成书豪瞪着泪眼,注视我一阵,然后使劲摇头:“我死也不相信!她不会这样,她是好人。”
每次批评,成书豪不仅不听,还求我帮他写求爱信。我觉得这是原则立场问题,次次断然拒绝。
这天晚上,我正在红卫兵团部办公室,全神贯注读“毛选”。成书豪推门而进,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本袖珍本“红宝书”,朝我面前晃了晃。我伸手欲夺,他猛地缩回手,说:“想要啊?我送给你。嘿嘿,就是要帮我给陈玲写封求爱信。”
我板起脸,继续读“毛选”,但内心却被“红宝书”强烈诱惑着,思想斗争异常激烈。最后,我实在无法抗拒诱惑,便答应帮他写封求爱信。我跑回家,从床底的木箱里翻出一本旧书,从中挑了一大段马克思写给燕妮的情书,然后改头换面凑成一封求爱信。第二天一早就交给他。
成书豪如获至宝,把“红宝书”朝我怀里一扔,一转身,跑去找陈玲了。
过了一个礼拜,我问他陈玲是否答应了。
成书豪沮丧地说:“第二天她就退给我了,说她看不懂。”
我说:“看不懂?是人家不答应你,你还是算了吧。”
成书豪脖子一挺:“不能算,我要‘将革命进行到底!”
第二年,全连开上北峰分校锻练半年,既半农半读,又作“上山下乡”前的“演习”。这天,市教育系统在十九中分校开现场经验交流会,分校领导派我去参加。这一去,改写了我的历史,也改写了成书豪的历史。
这天傍晚,分校后山顶发生了火烧山。大火藉助着风势,滚滚如潮,倾泻而下,山坡竹林毁成一片焦土。火势又扑向分校的柑桔园。成书豪挺身而出,带领全连同学,急奔柑桔园。他们排成一线人墙,勇扑来火。成书豪置生死不顾,举着树枝,孤身冲向火势最烈的茅草坡,奋力扑打大火。火焰烧着了他的仿军装。他就地一滚,滚中生智,他索性抱住头,顺坡滚下。几位连排干部也仿照着,在火场上滚来滚去,很快滚灭了茅草坡上的大火。这时前山雷达站的空军战士们也赶来救火。军民团结战斗,终于将大火全部扑灭,保住了柑桔园。
等到我晚上回来时,整个分校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。成书豪焦黑的脸上,刮痕交错,头发烧得所剩无几,眉毛更是不见一丝,身上穿的仿军装,成了布条碎片,惟有那风纪扣仍然紧扣着。一见我,他英雄般的迈着大步走过来,拍着我的肩膀,声音沙哑地说:“啊呀呀!太可惜了!太可惜了!你没有看到,真太可惜了!”接着,他绘声绘色向我讲述了救火情景。
我心里暗暗叫酸,一片失落。
成书豪成了英雄,那顶本该我戴的金冠,却牢牢的戴在他的头上。市教育系统革委会向全市大中小学红卫兵红小兵们发出号召,向成书豪和他的战友们学习致敬。市《红代会》报以《明知山有火,偏向火山冲;舍得赤胆心,捍卫柑桔红》为题,通版报道了救火事迹,并把成书豪誉为“当代麦贤得”。不久,成书豪被市里借去,开始在全市一百多所大中小学巡回演讲。头几场,他捧着演讲稿,照本宣科。后来,他渐渐熟练了,就丢开稿子,一字不漏的演讲着。讲到茅草坡滚灭大火一节时,他便抖开那件布条碎片似的仿军装,高高举起,翻来覆去,充分展览一番。此时台下,总是一片赞叹声,千百道敬佩的目光,齐齐向他射去。他演讲的效果极好,场场在“向成书豪学习、致敬”的口号声中圆满结束。
成书豪的影响越来越大,市革委会主任于百忙中,抽空接见了他,并亲自给他佩戴一枚碗口大的毛主席像章。市警备区某团团长还代表全团指战员,赠送他一套崭新的军装。而且,他每天都收到十几封来信。
这天,成书豪抓着一叠信,扔在我的办公桌上,说:“太多了,我看都看不过来。你帮我看看,能回信的就回。哎,以我的名义啊,不能回的话,就不管他了。”
我心里不快,但又不好拒绝他,只好帮他拆信看信,象征性的回了几封信。其中有几封求爱信,我不便处理,就还给他自己去处理。
不料,成书豪看都不看,随手把信扔在一边,说:“我心里只有陈玲一个人,我要一辈子和她战斗在一起,生活在一起,海枯石烂不变心。”说完,他想了想,抓起那几封信,塞到我手里:“你都给我回信,叫她们统统死掉痴心妄想。”
国庆前夕,传说成书豪要到北京去参加国庆典礼,还要见毛主席。我起初不信,后来校革领组宋组长证实了此事,说市革委会专门拨一个名额给教育系统,指名要成书豪去。我听后不禁悲伤,感叹自己命运不济,但感叹过后,心里也渐渐默认他的好运。
这天晚上,学校师生敲锣打鼓把成书豪送到市革委会招待所。成书豪身穿新军装,胸佩大像章,手捧大本“红宝书”,紧贴在胸前,激动得不知所措,风纪扣也忘了扣。
临别时,我掏出袖珍本“红宝书”,换下他手中的大本“红宝书”,然后双手紧紧握住他的手:“书豪战友,最最热烈祝贺你!到北京见到毛主席,帮我喊几句‘毛主席万万岁。”
成书豪连连点头:“哎,哎……”说完,他朝送行的人群中扫视一阵,问我:“哎,陈玲有没有来?”
我说:“可能没有。成份不太好的,学校没有让他们来。”
成书豪又问:“她知道不知道我去北京见毛主席?”
我说:“应该知道。”
成书豪说:“说不定。哎,你如果碰到她,暗暗跟她说说,我去北京见毛主席啦。”
我使劲点头:“好!好!”
大约一个月后,成书豪从北京回来。整个人一改旧颜,呈现新貌,脸又胖又白,两腮浑圆,白中透红,一头浓密的黑发,眼上也长出淡眉。人变得格外老成,喜欢背着手,讲话不紧不慢,声音轻沉,令人万分崇敬。
几天后,学校召开欢迎大会,成书豪在会上报告了赴京参加国庆典礼的盛况。
报告结束,宋组长抓过话筒,大声说:“成书豪同学到北京参加国庆典礼,见到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,并和毛主席他老人家握了手,这是我校最大的光荣!最大的幸福!现在我们举行隆重的握手仪式,请成书豪同学跟我校每一位师生握手,把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温暖传送到我们的心坎上!”
成书豪挺立在主席台上,我和红卫兵团高团长站在他身后两侧,卫兵似的护卫着他。我捧着“红宝书”,紧贴胸前,笔直的站着,心中无限荣光。
校革领组成员和老师们先上台和成书豪握手。随后,各连、排学生依次上台握手,握完手,便走到主席台中央,对着巨幅毛主席画像三鞠躬,然后挥起“红宝书”,高呼:“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!万寿无疆!!万寿无疆!!!”
成书豪居高临下站着,一手放在背后,一手伸着和人握手,神情矜持,夹带着庄重,嘴略略咧开,努力投出微笑,又显得生硬,两眼时而扫着台下他所在排的队伍。
开始握手时,成书豪还满腔热情,握过几百人后,他便显得心不在焉,快快的握了握手,又将手伸向后面的同学,似乎要加快进度。
轮到陈玲排上台握手,成书豪顿时紧张起来,满脸涨红,跟同学握手,不时斜视着渐渐而来的陈玲。
终于,陈玲走到成书豪跟前,她神情木然,两眼垂视,伸出纤纤细手。
成书豪紧盯着陈玲,全身一颤。突然,他伸出双手,一把抱住陈玲的手,久久地握着,并小声地说:“陈玲,我帮你喊了好几声‘毛主席万岁呢。”
陈玲抬眼瞥了成书豪一眼,抽出手,走向毛主席像前。
成书豪呆愣着,目送着陈玲离去。后面一个同学早已伸出手,空等着。我碰了碰成书豪的腰。他这才转过神,草草地和那个同学握了握手。
接下去握手,成书豪便敷衍了事,草草过场,显得极不耐烦。临结束时,他转过身对我说:“哎呀,那么多人,真想叫你帮我握手,其实我并没有跟毛主席握手。”
我惊得目瞪口呆。
不料,结束后,高团长将成书豪的话报告给宋组长。宋组长大惊失色,把我召进校革领组办公室,问我成书豪是否讲过这话。
我犹豫片刻,点了点头。
宋组长神情顿时严峻起来, 望着窗外。一阵后,他走到我跟前,说:“这话就你们两个团头头知道,就到此了,千万不得外传。啊?! 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光辉照耀了成书豪,成书豪再折射给我校全体师生,这足以使我们感到最大的光荣,最大的幸福!”
不久,成书豪被任命为校革领组组委,专门分管校红卫兵团工作,成了我名正言顺的顶头上司。
此后,成书豪一上学,就到校革领组办公室去办公,极少去教室上课。偶尔有去,也不带课本,坐着随意听听,然后盯着陈玲发愣。有时不等下课,就离座扬长而去。
隔三岔五,我们几个团头头就被成书豪召进办公室,汇报红卫兵团的工作。
成书豪坐在崭新的办公桌前,神情严肃,反抓着一支铅笔,敲着桌面,认真听取汇报,不时插话,发出几点指示。
这天汇报完,我们正要离去,成书豪把我留了下来。
成书豪把办公室门一关,插上铁销,说:“没人了。”说完,他从抽屉里取出几张作业纸,搁在桌上,又叫我坐下:“我说,你写。”
成书豪背着手,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,突然站住,指着我说:“陈玲战友我最最亲爱的人,冒号。”
我猛惊,望着他,不敢下笔。
成书豪瞪着眼睛,说:“写啊!怕什么?嗯……这次我代表全市十万红卫兵大军,到首都北京去见毛主席,划一横,接着写,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,我才知道,才知道……我是多么多么的想你啊……等等,想字改成爱字,我是多么多么的爱你啊!感叹号,一定要加感叹号。下面写,千万里的高山大河,隔不掉我的爱……”
我心里发酸,难以下笔:“是不是写得婉转一点?”
成书豪闭起眼睛,挥挥手,说:“婉转什么?像你上次写的那样,文绉绉,人家看不懂。写这东西,就是要清楚。明知山有火,偏向火山冲;哪里火最大,就往哪里冲;茅草坡火最大,就往茅草坡上冲。清清楚楚。你,就要这样写。”
我只好如实写了。
成书豪抄起作业纸,看了一遍,搁下纸,说:“接下去写,是最最关键的问题。啊,陈玲战友我最最最亲爱的人,让我和你在毛泽东思想的光辉照耀下,永远永远战斗在一起!生活在一起!胜利在一起!哎,后面几句,全部加感叹号。最后,写上,请你一定一定要答应我这个强烈的心愿,这里加三个感叹号。另外写一行,致以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友之礼!最后下面,写我的名字,这样写,最最最爱你的人,划一横,校革领组组委,成书豪。写好了没有?”
我说:“写好了。”
成书豪又抄起作业纸,看了一遍,手背拍了一下纸,叫道:“好!就这样,你拿回去,加工加工,然后,好好的抄在那种下面有花的信纸上,当面交给陈玲。等一等。”他走到办公桌前,拉开抽屉,取出一册“毛选”四卷小型合订本,递给我:“这是我到北京参加国庆典礼,党中央发的,无比珍贵。你一起交给陈玲,这是我的一颗红心。”
当晚,我将成书豪的信稍加整理,并按他的要求抄在印有尾花的信纸上,夹在合订本中,第二天上学时,交给了陈玲。
万万没想到,这封求爱信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,彻底葬送了成书豪。
陈玲拿着信到了教室,偷偷看了信,信还没看完,便吓得索索发抖,突然嘶声发出一声尖叫,把信一扔,哭着跑回家去。同学们捡起信,互相传看,教室里一片哗然。排长抢过信,立即跑去交给老师。老师看了信,吓得面呈土色,拖着排长,跑到校革领组办公室,将信交给宋组长。宋组长看了信,顿时脸色铁青。他感到问题严重,立刻与校革领组两位副组长研究此事,然后骑车直奔市教育系统革委会,向上级领导汇报。
不久,成书豪就被悄悄的处理了,撤销了校革领组组委的职务,开除红卫兵组织,留校察看。
成书豪像一颗耀眼的流星,滑入夜空深处,无声无息的消失了。
但也怪,成书豪却十分坦然,好象什么事都没发生。穿着军装,风纪扣紧扣着,露出白衬衫领边,依然整整齐齐,一尘不染。每天,他挎着军挎包,昂着头,默然走进教室,坐在自己的座位上,目不斜视,极少说话,更不与同学来往。上课时,他反抓着铅笔,轻轻敲着课桌,静静的听课,偶尔扫视陈玲,也是一扫而过。放学了,他就挎起包,回家去了,极少露面。
成书豪虽落到这地步,但我见了他,心里仍有敬慕之感。没人时,我会主动跟他招呼,暗送精神温暖。
一次,我在厕所碰到成书豪,正巧没有旁人,我们就聊了几句。
成书豪慢慢摇了摇头,叹了一口气,说:“妈的,没想到……”
我沉重地说:“我有责任.,我要‘斗私批修。”
成书豪瞥了我一眼:“跟你没关系。”
我无言以对,抚了抚他的肩膀。
高中毕业,成书豪因是独子,照顾留城,招工进了一家国营厂当工人。我属“上山下乡”对象,便离城插队去了。几年过去,我一直没见到他。等到招工回城,我才听同学讲,他结婚了,妻子竟是陈玲。我大吃一惊。
这年秋末一天,我下班回家,在路上碰到成书豪。他正急匆匆赶路,一见我,立即跳下车,掉车跑到我身边。我们都有些激动,握着手,就在路旁聊起来。
成书豪大胖,脸又圆又白,两眼被挤成线形,抿嘴而笑,春风即起,富态十足。他上身穿咖啡色开领夹克,里面白衬衫顶扣紧扣着,下身着黑色毛料裤,裤线笔直,脚上三节头皮鞋擦得铮亮。还是老样子,整整齐齐,一尘不染。
才聊了一阵,成书豪就拍拍车杆上的小铁椅,说:“我要赶去接女儿,后天礼拜天,你来我家吃饭,一定来。我还住在老地方。”
礼拜天,我如约去了成书豪家。成书豪抱着女儿,把我迎进里间。陈玲也从厨房跑出来,递烟泡茶。
我点上烟,笑着对陈玲说:“陈玲,你知道不知道,当年那两封信,都是我帮书豪写的。”
陈玲笑了笑,说:“那第一封信写得还有点情调;第二封信就写的狗屁不通。”说完,她瞥了丈夫一眼。
我笑而不语。
成书豪笑道:“那你后来为什么又主动找上门呢?”
陈玲摇摇头,对我说:“他得势的时候,那个鬼样子,唉,后来呢,还像个人样子。再想想,自己当时不懂事,搞得他那样狼狈,像欠了他什么,就去找他了。”
我说:“书豪不爱江山爱你陈玲,是个大丈夫。”
大家都笑了。成书豪抱起女儿,深深亲了一口。女儿极像他,眉间眼处又兼有陈玲的神韵,显得动人可爱。陈玲拍拍手,从丈夫手中抱过女儿,到外间去了。
我说:“书豪,看你小日子过得这么滋润,心里真酸。你看看我,至今孤身一人。”
成书豪昂头笑了笑,又摇了摇头:“总算可以。不过,有的东西得到了,也就这样子;有的东西失掉了,倒很可惜。”
成书豪现在仍在车间当工人,前一段传说厂里要调他到保卫科去当干事,就因为他不是干部编制,以工代干名额又紧,至今都没调成。他对此十分苦恼。
这一天,我在成书豪家玩得十分尽兴。陈玲烧的几道小菜,非常可口。我多喝了几杯“竹叶青”,人有些晕乎。晚上走时,成书豪一直把我送出新村。
临别时,成书豪神情突然显出苍凉,重重拍了一下我的肩膀,感叹道:“人啊,要抓住机会。”
我猛然酒醒,说:“书豪,知足常乐。”
 
冰凌幽默小说:七十年代咏叹调(上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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